对话李振国:隆基首先要活下来,才能改变世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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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为马克,右为李振国。魏媛/摄
“去年是我成就感最差的一年。不是因为隆基销售收入降低了,也不是因为隆基亏钱了,而是因为我们的员工人数减少了。”

文 |《财经》记者 徐沛宇

编辑 | 马克

4月29日,隆基绿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(601012.SH,下称隆基绿能或隆基)公布2024年年报和2025年一季度业绩:2024年该司净亏损86.2亿元,上年同期实现净利润107.5亿元;2025年一季度,该司净亏损14.36亿元,上年同期亏损23.50亿元。

这是隆基2012年上市以来首次亏损。2020年到2023年,隆基累计盈利432亿元,超过全行业利润的10%;而隆基2024年的亏损金额在光伏制造业仅次于TCL中环。
由于产能严重过剩及其导致的惨烈价格战,2023年营收前六的光伏制造龙头企业,2024年合计预亏超过300亿元,仅晶科能源实现微利。当年,多家光伏企业陷入裁员风波。
中国光伏制造业正处于高处不胜寒的关键节点。一方面,中国企业在全球光伏市场遥遥领先,光伏制造各环节中,中国企业全球产量占比最高的环节超过98%,最低的环节也接近85%。另一方面,2023年下半年开始,行业形势急转直下,2024年陷入至暗之年。
近日,隆基绿能创始人、总裁李振国做客《财经》演播室接受《财经》执行主编马克专访,回应了市场关心的一系列问题,从隆基的技术路线、市场结构、管理思路,到光伏行业的竞争态势、未来发展,到中国光伏行业过去十余年高速成长的得失。
李振国说,2024年是他成就感最差的一年。这不是因为隆基亏损,而是因为隆基的员工人数减少了,之前隆基的员工数量一直在增长。“有很多兄弟姐妹离开了隆基。以前总觉得隆基为几万人提供了工作平台,那背后是几万个家庭,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。”
李振国说之前他总想着去改变世界,但今天他的切身感受是“首要是让企业活下来,把这个平台持续运行下去,然后才有能力改变世界。”
对于隆基的未来,李振国说到今年下半年隆基就会有一个很好的局面,因为他对隆基的二代BC(背接触)电池充满信心,该电池备遭质疑的良品率和生产成本问题都已得到解决,将在2025年下半年量产上市。
对于困扰行业的价格战和产能过剩问题,李振国认为有解,不同解法付出的代价不同,但首先要有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,不能再有人花别人的钱来打价格战。
对于中国光伏行业何以在世界上遥遥领先,李振国认为技术进步是首要因素,其次是产业政策。中国光伏企业的研发能力已和国外同行拉开较大差距,这是真正硬核的优势。
对于光伏行业的未来,李振国认为短期内增速会放缓,中长期仍然前景光明。仅中国市场,要实现到2060年碳中和的目标,就需要每年安装500吉瓦以上的光伏发电,连续安装30年。

本次对话历时两个多小时,以下为摘要版。

行业基本面没变,隆基为何能变好?
《财经》:从2020年到2023年,隆基累计盈利超过400亿元,但2024年预亏超过80亿元。您说到2025年下半年隆基会有一个很好的局面,行业基本面并没有明显的变好,您的信心从何而来?
李振国:在于隆基自身的一些改变。
2020年到2023年这四年,大家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速的增长,全行业都吃到了这个红利。但是从2023年四季度开始出现严重失衡,整个行业从最初的意想不到,到不知所措,到后期各自想各自的招儿。
2024年隆基做了很大调整,一是在科技创新方面,我们研发成功了二代BC电池。到2025年下半年,BC二代电池会建成比较大的产能,隆基自己有50吉瓦,加上跟合作伙伴共建的,一共有60吉瓦,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量产光伏产品。二是对组织进行了优化调整,消除了一些冗余,队伍的战斗力更强了。
《财经》:消除冗余是指员工数量缩小了对吧?
李振国:对,特别是管理职能的人员减少比较多。原来可能有很多层级,现在我们要求职能部门最多两个层级,上传下达的顺畅程度好了很多。
第三个调整是,在组件业务之外其他业务领域的布局定位想的更清楚了。隆基会继续往后延展场景化的应用,包括跟储能结合、发展氢氨醇等业务。尽管今天它们没有爆发,但我们仍然对未来有信心。两年前我们在氢能的投入上可能太大了,今年有所收缩,但并不代表着我们不看好。
所以综合刚才讲的这些内容,到2025年下半年我们会有更好的局面,我是很有信心的。
《财经》:这三个都是内因的改善。对于外因,您有没有看到一些积极的变化?
李振国:大家都没有经历过2024年上半年这么严重的供需失衡状态,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第一反应是我跑得快一点,让别人跟不上。但在亏现金的状态下,你干的越多,跑得越快,失血越快。到2024年下半年,很多企业意识到要想把别人挤出去并不容易,付出的代价太大,现在大家都理性思考、理性动作了。
另一方面,我觉得政府主管部门也意识到了,光伏行业作为中国在全球真正全面领先的行业,需要更多的规范。比如,《招标投标法》规定低于成本价投标中标涉嫌违法,那是不是要下力气去整治?我相信国家会净化和规范产业环境,行业协会最近也在跟大家做沟通,行业状况有改善的趋势。
《财经》:您觉得未来光伏市场增长会怎么样?
李振国:中长期我们仍然是看好而且有大信心的。整个社会的可持续发展、能源转型、碳中和都是大家的共识。在这个过程中,绿色电力有巨量需求。
不过,我觉得最近两三年可能不会再像过去三、四年那么快的增长。2025年-2026年的增速有可能会降低,因为遇到了短期的市场和技术性困难,比如消纳、储能的匹配。
《财经》:最近两三年,您觉得能够保持20%左右的增速吗?
李振国:不一定会有。中长期的增长没有问题,光伏是一个前景光明的产业。中国要实现碳中和目标,需要每年安装500吉瓦以上的光伏发电,连续安装30年才能实现。中国光伏市场去年新增装机277吉瓦,2025年超过277吉瓦的信心不足,不过也不会跌太多,肯定还在200吉瓦以上。
《财经》:2025年2月9日国家发改委和能源局发布《关于深化新能源上网电价市场化改革,促进新能源高质量发展的通知》,今后相当一部分的新能源发电价格会随行就市。您觉得这个政策对光伏行业会有什么影响?
李振国:国外很多电力市场从一开始就是市场化交易,中国基本上是国家以固定电价保障性收购,这种机制的好处是做财务模型测算时确定性很高,但把不确定性给了电网侧,导致有些区域、有些时间段弃风弃光比较严重。所以,完全市场化的交易是一个趋势,我们希望有更加市场化的环境。
《财经》:您看到这个文件的第一反应是喜还是忧?
李振国:还是略有些担忧。它有利于光伏行业中长期的发展,但短时间内让大家不知所措,投资模型不知道该如何计算了。
《财经》:这个文件出来之后,我们也做了一些采访,多数看法就是电站的收益率会下降。如果电站的收益率下降,一定会影响到设备制造端。
李振国:倒也不一定。过去一个光伏电站可能纸面收益率还不错,但如果出现比较大幅度的弃风弃光,那么它的实际收益率就没那么高。电价市场化以后,它可能纸面收益率下降了一点,但是这个收益是确定到手的,吸引力可能反而会变强。
《财经》:到目前为止,设备制造端还没有感受到下游的压力对吗?比如说要求进一步降价。
李振国:价格已经压无可压,因为目前的市场价格已经低于成本了。海外有些企业认为价格到底了,向我们提出以目前的价格签订大量的长期合约,我们不敢签。如果我们签了这个协议,后面的交付风险很大。
《财经》:隆基目前的营收差不多是海外和国内各一半,您预计未来隆基国内外市场的营收结构会不会有变化?
李振国:光伏行业从一开始国际化程度就比较高。2013年、2014年之前,终端产品绝大部分都是出口的。之后国内的上网电价等支持政策发布之后,国内市场逐步发展,一直到最近两三年,国内装机量已上升到约占全球一半。海外市场也一直还在那里,如果大家最终的目标都是碳中和,那么海外市场的占比会越来越多。
过去两三年里,海外市场基本上每年保持20%左右的增长,但增长重心一直在变化。最开始以欧洲为主,发达国家的市场发展速度很快。后期一些新兴市场,比如东南亚、中东、非洲增速都很快。平均下来,海外市场的增速一直比较平稳。
在海外各个地方我们都布置了业务力量。有些国家已经出台明确的政策,希望制造业能到当地去发展。但是我们需要谨慎对待,比如东南亚被美国双反的四个国家,当地产能存续下去的难度很大。
《财经》:所以并不是说因为国内市场增速下来了,隆基就要加大海外市场的开拓力度?
李振国:市场开拓还是要加强的。只不过前一段时间是大家热议制造业外移的话题,我觉得需要谨慎来看待。
《财经》:现在隆基海外市场的重点是哪几个?
李振国:最近这两年唯一还能赚钱的市场基本上就是美国了,美国的组件价格差不多是其它地方的三倍。欧洲的价格跟中国差不多了。另外,增长比较快的地区,例如中东、非洲等市场,都是隆基发展的重点。
《财经》:美国总统特朗普已经明确表态,希望外国公司在美国本土建工厂,隆基有没有考虑在美国增加产能?
李振国:我们在谨慎评估。美国市场有吸引力,但又有比较复杂的地缘政治影响。作为企业来讲,到底在那边布不布局,投入多大的资源,不能轻举妄动。
《财经》:特朗普上台是不是导致隆基在美国市场的投资变得更加复杂?

李振国:表面上看是这样,但是从过去八年的发展来讲,头四年我们在美国的业务,以及美国光伏市场的增长,反倒更平稳一些。最近这四年,美国光伏市场波动变得更大了,我们在美国遭遇到的负面影响也更大了。这跟大家想象的不完全一样。

BC电池的良率和成本问题都解决了?

《财经》:接下来聊一聊BC电池。当年单晶技术并不是主流,但您对此坚定不移,最终笑到了最后。现在看起来好像BC又有点当年单晶的感觉。您仍然会笑到最后吗?
李振国:答案是肯定的,我们一定会笑到最后。其实这是一个物理学问题,它最后能够走到多远?可以从物理学的一个定理中找到答案。
《财经》:因为BC电池的光电转换效率更高?
李振国:是的。无论什么样的电池结构,栅线在正面的时候,它就会遮挡太阳光,栅线移到了背面,正面没有遮挡,转换效率就可以提高,发电能力就得到提升了,对吧?这是物理学最简单的道理。
不过,因为技术难度太大,成本又高,所以大家认为走这条路太难了。隆基通过技术创新,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我们花了七八年的时间,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。我觉得BC电池在光伏产业发展史上的意义很大,从技术难度上来说比单晶更大。
只不过今天BC电池带来的直接价值不如当年单晶带来的大。BC电池能多发电,而电今天便宜了;它能节省硅料,硅料现在也便宜了。但跟当年单晶取代多晶相比,BC电池多发的电和节省硅料的幅度更大。
《财经》:对BC电池的质疑是成本比TOPCon(隧穿氧化层钝化接触)电池高,生产成本大概高50%以上,良品率也要低2到5个百分点,这个问题现在解决了吗?
李振国:完全解决了,我们BC的二代产品已经做到良品率98%以上,不亚于TOPCon,甚至会更高。成本上,请大家再给隆基一点时间,到今年三、四季度,再看隆基的财务指标,答案就有了。我今天只能说这个成本问题已经解决了。而且因为BC电池的正极负极在同一面,如果想做一些旁路设计就十分容易。这是它意外的一个好处,可以大幅改善光伏组件的安全性。这是一个惊喜,最初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。
《财经》:BC电池生产成本要比TOPCon高50%以上,这个数字不成立吗?
李振国:是的,你的数字是错的。
《财经》:从市场覆盖率来看,您觉得BC的优势什么时候能体现出来?因为现在看市场占有率的话,TOPCon绝对领先于BC。
李振国:还得一段时间。我们测算,大概到2028年左右,BC电池的市场占有率应该会达到30%以上,2030年应该是一半以上。
《财经》:光伏技术演进很快,现在已经开始讨论钙钛矿技术了,尤其是钙钛矿叠层电池。你们有没有研判过再下一代的电池技术会是什么?
李振国:单结晶硅电池理论上的光电转换效率29.4%,现在实验室已经接近28%,量产已接近27%,单结晶硅电池量产的极限效率可能很快就会到来。要继续提高转换效率摊薄系统成本,叠层就成了方向。
叠层有两端叠层、三端叠层、四端叠层三类,最容易做的是四端叠层,它是先各做各的,做完之后再扣在一起,但成本比较高,效率提升也有限。业内主要关注的是两端叠层,HJT(异质节电池)跟钙钛矿叠层叠到一起最容易。两端叠层,顶电池和底电池做到电流完全一致难度太大了。但大家忽略了还有一种BC和钙钛矿叠层的三端叠层模式,我们已经研究得十分深入了。它的转换效率理论上不亚于两端叠层,同时它对电流适配要求没有两端那么严格。
叠层技术的成熟度还差的很远,我们今天还不能确定钙钛矿叠层电池是否可以工程化。
《财经》:那现在对光伏电池下一代技术走上舞台的讨论是杞人忧天吗?
李振国: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,只是技术可行性今天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。回顾光伏电池过去这些年的发展史,BSF(铝背场)电池之后,除了PERC(钝化发射极和背面电池技术)商业寿命有四五年之外,别的电池商业寿命都太短。能给BC留出5到10年的量产周期,那就很不容易了。
《财经》:您从来没有想过万一BC最终做不好会怎么样?
李振国:不存在“万一BC做不好”这种情况,因为我们会寻求更优的方案、更新的技术突破。过去七八年,站在固定靶的角度来看,BC一代产品的各项指标预期都达到了,但是TOPCon进步速度更快,所以看起来BC一代脱靶了,在竞争中落入下风。但是我们一直在探索在研究,现在BC二代产品已经成熟,已经比TOPCon更强了。未来,更高效的BC新品也会推出。BC一代虽然量产的竞争力不是很好,但是它给BC技术平台留下了很多积淀,推动了BC二代产品顺利投产。我们在做BC二代的产线升级时,四五天时间,一条线就调试好了。
隆基一直秉承的原则叫做“宽研窄投”。也就是说在研发的过程中,我们要兼顾多条技术路线。所以,不存在BC走不通怎么办的情况,因为我们同时在探索另外的路。

BC技术扩散的速度会相对较慢,因为我们建立了比原来更深的技术护城河。中国光伏产业过去高歌猛进快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技术突破之后迅速成为行业的公共知识,TOPCon技术扩散就是这样,半年之内所有人都掌握了。

技术开源对光伏行业的利弊
《财经》:那咱们接着讲一讲知识产权。隆基花了巨大资源研发单晶技术,研发金刚线技术,但这个技术迅速扩散了。TOPCon技术扩散得就更快了。您综合评估认为,这样是利大,还是弊大?
李振国:光伏行业的市场成长速度一直都大于产能成长速度,直到三、四年前。在这个过程当中,行业内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很强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。因为即使别人拿走用了,对自己业务产生的影响十分有限,因为主要矛盾是供不应求。在这种逻辑下面,知识产权问题没有真正产生影响和伤害。这是过去知识产权快速扩散的第一个原因。
第二个原因,从历史的角度来讲,那个阶段的技术扩散是有意义的。在2017年PERC电池刚开始推广的时候,业界遭遇到产品首年衰减很大的难题,有两条路径解决:第一条路径,掺镓硅片可以抑制这种衰减。掺镓硅片的专利技术在日本公司手里,大家不能贸然去用这个技术。第二条路径是隆基研发出来的,通过电注入和光注入,去抑制衰竭。那时候隆基对全行业公开了这项技术,因为那个阶段是光伏平价上网(电价无补贴)的临门一脚,为了促进行业发展,隆基选择这么做。
2020年,光伏发电国内平价上网了。当年中央确定了“3060”战略(2030年碳达峰2060年碳中和),我觉得这跟光伏成长起来了,能够撑起能源转型的重任了有很大关系。
《财经》:所以之前的技术成果就算是免费贡献给全行业了。
李振国:对。现在供需严重错配,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无可厚非。在BC方面,过去两三年我们做了充分的技术护城河布局。
《财经》:过去光伏行业是无意中走了技术开源路线,迅速地让行业成长起来了,但也导致行业陷入供需严重错配和价格战。专利墙是避免新技术产能再次过度内卷的一个重要方法,对吗?
李振国:我们已申请大量专利,如果有企业要走BC这条道路的话,大概率会撞上隆基的专利墙。但专利只是技术护城河的一个圈层。第二个圈层就是我们通过跟关键原材料、设备供应商协同创新、联合开发,建立了独家供应模式。这其实是国际通用做法,苹果、特斯拉的供应链企业不仅不能向外界泄露合作的是什么技术,甚至不能对外说是他的供应商。在BC技术上,我们已经采用了这种方式。第三层是对于有些技术,我们采用保密设计,用黑匣子把它隔离起来、防护起来,只允许维修人员去拆开它。最后一层,是对核心涉密人员的管控,如有商业秘密泄露,该人员会受到惩罚。
这四个方面联合对BC二代技术做了严密的保护。所以,业内能感受到技术扩散没那么快了,不像原来那样通过买设备,通过挖几个人,就能把这个技术轻易拿到手了。
《财经》:其实之前的光伏技术扩散,设备也是重要扩散通道。技术沉淀在设备里面,你买回来设备就相当于你拥有了技术。那现在采取跟设备供应商采取独家供货的协议,确实可以有效遏制技术泄漏。除了隆基,是不是别的厂商也在这么做了?

李振国:隆基是率先这么做的。

中国光伏何以领先世界?
《财经》:中国光伏产业在世界上遥遥领先,您觉得是怎么做到的?
李振国:这是中国光伏从业人员努力奋斗的结果,也体现了我们民族勤劳奋斗的特质。还有就是刚才我们谈到的:过去十几年光伏技术基本处于开源状态,创新会迅速成为行业的公共知识,新技术通过设备厂商、原材料厂商扩散到全行业。
《财经》:您觉得光伏产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?这里面能够被别人学到的和别人永远学不到的是什么?
李振国:中国光伏产业最早是三头在外,即原材料在外,市场在外,装备在外,再加上当时人才技术都在外。到八、九年前,我们基本上做到了全产业链完全自主,并且成本、规模竞争力全球领先。到最近三、四年,以隆基为代表的中国光伏企业,在研发领域又走到了全球的最前列。
要说别人能学去的,比如像最近海外有一些光伏建设浪潮,也推崇本地化制造,他们从中国买了现在最先进的设备,可能也有设备厂的技术指导,再从其他公司找一些人,那么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掌握这一代技术,跟我们形成近似的竞争力。他们难以学到的是如何建立有效的研发体系。国际上曾经比较知名的光伏研发体系,今天从能力上来说跟中国光伏行业已经有较大差距了。
《财经》:所以说技术优势是中国光伏产业真正的核心竞争力。
李振国:是的。技术优势能不能转换成商业优势还有不确定性,但技术领先已经是一个硬核的领先了。
《财经》:您刚才提到光伏行业实现了全产业链的自主可控,这个全产业链怎么理解?
李振国:过去我们做了很多工作,有些可能大家知道,有些可能不为人所知。比如像金刚线切割,最早中国生产不了金刚线,隆基就自己研发了这个技术,后来听说这个母线还要进口,后来我们又把母线也国产化了。母线国产化之后说这个盘条还在进口,我们就到宝钢去了解,宝钢说没问题,这个我们也能生产,只不过它原来一年的总需求才1000吨,量太小了就没有生产。还有自动控制系统,曾经也需要进口,后来汇川等公司把这个问题解决了。此外,我们供应链的供应链也在逐渐解决进口问题。
《财经》:隆基这样的龙头企业对整个供应链都有强带动作用。
李振国:是这样,跟我们有一定业务联系的企业很多,光上市公司可能就有几十家。
《财经》:对中国光伏产业的崛起有蛮多解释,比较集中的就是归纳为这么几个因素:产业政策、超大规模国内市场,然后是企业家精神、工程师红利、技术进步。这几个要素如果让您来排位的话,排第一位的是什么?
李振国:术进步。如果说让我们站在15年前、20年前看,光伏技术进步的速度和结果超乎了我们自身的想象。
《财经》:技术进步和工程师红利往往是被放在一起说的,中国的工程师红利导致了快速的技术进步,并且成本不是那么高。您觉得工程师红利跟技术进步是一体两面吗?
李振国:极强的关联,工程师群体推动了技术进步的加速,而且是相对比较低成本。同时,这个行业的土壤也接纳了这些工程师,让他们有成长的空间,相辅相成。
《财经》:那您觉得产业政策在光伏行业的崛起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?
李振国:有了技术进步,就好像你有一身功夫,你还需要一个舞台去表演,产业政策就好比提供了一个舞台。我觉得这应该是排在第二位的因素。
《财经》:光伏行业的价格战、产能过剩有解吗?

李振国:答案是肯定的,只不过要看付出多大代价。不一样的措施和态度,最终的答案就会不一样。如果我们是在比较公平的竞争环境里,大家都是花自己的钱,都是靠自己的实力,靠自己的创新去竞争,那我觉得这是一个良性的(优胜劣汰)、大家心甘情愿的结果。但如果竞争过程当中,有一些力量干预,比如说他花的不是自己的钱,那他怎么打价格战都可以承受,这就不是健康的结果。

公司管理的本质是什么?
《财经》:您觉得此前管理几百人和现在管理几万人,有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?
李振国:团队只有几百人的时候,容易跟大家混的比较熟,更多的是激发大家的成就感,以及做事的欲望。不一定需要有很多规章制度,人治就可以了。那个阶段大家相处得蛮好的,也充满活力。
但是团队规模到几万人的时候,这种方法就不行了,就需要法治。法治就是需要有比较严格的流程、制度,去规范人的行为。我们也尝试过向下授权,但你管的松了,有的中间层就会把一些事情走偏,等你发现的时候,可能已经大范围地出现了比较大的问题。所以说几百人和几万人真的不是一种管法。
《财经》:那几百人和几万人的团队,在管理上有没有什么共同点?
李振国:隆基人的做事风格是踏踏实实,一步一个脚印,同时善意地对待周边。我一直是这么要求的,我相信绝大多数隆基人也做到了。
去年是我成就感最差的一年。不是因为隆基销售收入降低了,也不是因为隆基亏钱了,而是因为我们的员工人数减少了。之前隆基的员工数量一直在增长,2024年减少了,有很多兄弟姐妹离开了隆基。以前总觉得隆基为几万人提供了工作平台,那背后是几万个家庭,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。
《财经》:起来您是一个人情味儿挺浓、倾向于行仁政的企业家,但是我听说隆基也在学华为,华为的标签是狼性文化,您会不会觉得纠结?
李振国:2019年我参加巴黎财富论坛,主持人问员工、客户、社会、股东关系的时候,我发现别人的答案跟我不一样,大多数人把股东排在第一位,也有三分之一的人把客户排在第一位。那时候我还是比较理想主义,想改变这个世界,所以我的排序是社会第一位,客户第二位,员工第三位。当时的想法是:如果把前三件事情做好了,股东就什么都有了。但是如果今天让我重新选择的话,我会把客户放在第一位。
企业需要先活下来,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对你的利益相关方负责,无论是员工,还是股东。先让企业能够生存,这才是第一要务。在这个背景下来讲,虽然我们做了组织优化,人员数量减少了,但是我们形成了一个更好的局面,这是对更大的群体负责任。
《财经》:根据我的观察,公司管理无非两个模式:第一种是基于恐惧的管理,以KPI、末位淘汰等手段,把员工置于一个确定的规则和流程下,保证产量和质量。第二种是基于成就的管理,通过激发员工的成就感、进取心,通过激励员工实现个人成就来达成公司目标。您觉得隆基更适合哪种管理方式?
李振国:公司小的时候,更多采用第二种管理方式,基于成就。公司规模大了以后,就需要第一种模式介入。不过,隆基会对公司不同的部门采用不同的管理模式。比如,营销、研发组织,更偏向第二种模式。第一种模式适用的人员规模更大,即需要一定的规则,严格要求执行力。也就是说,创造维度较低的部门和岗位,我们会用第一种模式去管理。
《财经》:我理解隆基整体上是一个效率型组织,不是创新型组织,对应到隆基的员工,是执行力人才为主体,不是创造力人才为主体,对吗?
李振国:从人员数量比例上来讲,这么评价是对的。但是,隆基以创新、创造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。在光伏行业,如果回顾过去一、二十年的历史,我相信隆基是创造、创新最多的公司。
《财经》:那您怎么区别管理这两类员工呢?执行力员工和创造力员工。
李振国:我们也不停的在问自己,怎么去区分,怎么做会更好?我们一直在探索更好的管理方式,探索过程中包含着如何区分管理这两类员工。在探索过程中可能也会走一些弯路,我们也曾出现冗余低效的情况。
《财经》:大部分公司规则都是一套的,如果你针对不同的人制定两套规则,似乎又有公平性的问题。
李振国:对,所以这是一个管理难题。
《财经》:您怎么看狼性文化?
李振国:公司有一部分群体需要有狼性文化,在竞争十分激烈的环境下,需要有一支队伍能够虎口夺食,能给公司抢回来业务,让公司能够发展。
《财经》:隆基是在学华为吗?
李振国:是在研究华为,主要的是深入研究它的管理模式。但是隆基和华为的业务差异蛮大,包括产品的毛利率,员工的类型,区别都蛮大的。简单的去学习照搬,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。
《财经》:觉得华为最值得学习的是什么?
李振国:不断创新的精神。他们不断地研发和创新,值得整个中国企业界学习。
《财经》:您觉得公司管理的本质是什么?
李振国:个问题就跟人生意义是什么一样,比较难以回答。个人的想法总会出现变化,就像我2019年想着去改变世界,今天我当然还会有这个雄心,但是我们首要解决的是让企业活下来,把这个平台持续运行下去,然后才有能力改变世界。
《财经》:隆基已经是行业龙头了,您还在担心公司能不能活下来?
李振国:我相信任何人在这方面懈怠的话,就会被社会现实教训。我们时刻要保持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的心态。一方面我们对事业充满信心,我本人是积极乐观的人,同时我们也一定要绷紧这根弦。如果你战略选错了,或者执行不力了,公司就有可能丧失竞争力,甚至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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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王祎

题图 | 魏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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